匠心负笈,只争朝夕 ——黄献武的木雕艺术心路历程
黄献武,福建省莆田市秀屿区笏石镇岭美村人,福建省工艺美术大师,福建省省级非遗传承人,福建省高级工艺美术师,名人、民间艺术家,中国雕塑专业委员会会员。作品有《关公马》、《郑成功》、《霸王别姬》、《红色记忆》、《八仙过海》、《妈祖》等。
求学:安身立命的选择
那时我高中毕业,子承父业,随父亲进了莆田工艺厂学习木雕,现在想起来,其实是一种讨生活的手艺,因为没有别的选择,心里也是挺乐意的,就乖乖地去了。后来我才知道,其实,当时厂里的情况并不兴旺,一方面是由于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,全国上下百业待兴,这种合作社性质的工厂,还处于摸着石头过河的阶段,另一方面是厂里本来就人手富足。我能有这样的机会,完全是因为父亲的面子,因为他是木雕车间的技术骨干,所以厂里的决定,很有几分“照顾”的意思。
不过,我好歹算是被“照顾”进去了。这自然就成了父亲对我很严厉,而我也挺争气的样子,一直学,一直学,我自己也没有想到,这一学就是十多年,比较自豪的是,他们说我是所有工匠中用大小斧头劈坯学得最快、做得最到位、劈得最拿手的一个。这段经历如今成了我对木雕最原始的“初恋”,我想,一切都是天意,无论做什么事情,只要花上十年时间,便耳濡目染受了熏陶,成了身体中流淌的血液了,从此便注定了一世的“姻缘”。
其中,有两年因为厂里实在不景气,学徒很多都被解散了,而我也被迫下乡,给置办家具的老乡做雕花床、箱子、脚盆、衣柜之类的东西,心里有一些不情愿,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,那种感觉要怎么描述呢?好比搞篆刻的人,沦落到给别人刻私章,又好比搞书法的人,却只能写大字报,失落感是必然的,我也有过,而且感受很深。
回想起来,那种“自谋生路”的流放,对年轻的我是一种考验,好在我坚信工艺厂的门还会向我打开,还会有招我回去的一天,而我父亲也总是说“技不压身”,有本事走遍天下都不怕,总会有一碗饭吃的。果然,没两年,工艺厂又渐有生机,我重新回到了厂里,渐渐地还当上了师傅,带起了十多个徒弟。
2004年,央视4台“走遍中国·走进莆田”《木雕的传奇》专题节目摄制组寻找莆田木雕“斧头功”能手,我的这段经历被重新追溯与演绎,我觉得我与其说是参与拍摄,不如说是在梳理自己的心路历程,因为对我而言,磨砺与忍耐,进化与蜕变,那就是一个寻找自我的过程。
我要感谢的人,除了我父亲以外,还有刘荣麟、佘文科、黄丹桂、朱榜首、徐先春、黄文华、方文桃、佘国平、闵国霖等人,是他们领我入门,是他们让我偷师,是他们让我掌握了博大精深的木雕技法,也是他们让我领悟到了艺术是一种修行。
是的,他们对我悉心的教导,即耳濡,又目染,还手把手地示范,长年累月之后,我内心的艺术种子发芽了,并渐渐开出了朵朵小花,从娇嫩到艳丽,从温柔到热烈,一发不可收拾。他们是我前进道路上明灯,是灵魂深处的榜样和力量,激励着我此后的从艺生涯,当我失落、无助或灰心的时候,他们的话语像一剂良药,他们的精神像一道亮光,给我无尽的滋养,照亮我的脚下之路。
创作:破茧成蝶的过程
截止目前,我没有统计过,自己到底创作了多少件作品。木雕这东西,对于雕刻他的人,它是艺术品,但对于收藏者,它在是以商品的形式流通的,至少在交易的时候是这样。我的作品大多数名花有主,收藏者中既有港澳台及海外客商,也有身边有朋友与亲人,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艺术馆或博物馆。笼统地算来,平均每年几十件,加起来应该有上千件吧。
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,年轻力壮,精神充沛,是我创作的鼎盛时期,数量上源源不断,品质上也渐入佳境。题材方面,以传统的神像和佛像最常见,关公、妈祖、观音、菩萨、达摩、天王、金刚、罗汉等等,还有四大美女、水浒人物、宫廷仕女、福禄寿星、诸子百家及儒释道人物。多数时候,是客人口碑相传,意向的订件渐渐多了,那时候不叫“订单”,虽然也有不少来料加工的顾客,其中包括省内外的同道中人。
可以说,每一件作品,都是沤心沥血的结果,因为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,也没有两块相同的木头,而木雕是以木头为材质,这些大自然的造化,即使是同一种木材,大小、形状、纹理、质地都不尽相同,既要随形赋构,又要揣摩神韵的表达,结果就是每一件作品都会呈现出不同的面貌。
学习书法的人,有一种必修课叫做“读贴”,木雕工匠常常也要“读木”——这是一样的道理,只有完整细致地了解一块木头,才能在构图时,巧妙利用,合理取舍,比如雕一尊佛像,五官比例、形态姿势、服饰纹理,要怎么设计安排,都需要殚精竭虑地构思与把握,这就是“因材施艺”,考验的是创作者的综合能力,也是一种不断的沉甸与积累。
这时候,基本功扎实不扎实,到位不到位,就显露无遗了。不少人“半桶水”,要么浪费材料,要么人物设计错位失神,都是功底不够深的原因,所以,我们常说,做木雕首先要做一个“裁缝”,而对木头的辨析与熟悉,便是“量身定做”的前提。
随之而来便是造型,美术基础当然是“硬件”,而对所雕刻人物的文化背景也要做足“功课”,五官、发式、冠帽、衣着、体格、形态,都要符合人物的时代特性与出处,而这些素养都来自于平时的“课外功夫”,多读书,勤查阅,勤能生巧,烂熟于心,应用起来才不至于张冠李戴,驴头不对马嘴。比如说,把唐代的服饰穿在秦朝人物的身上,用魏晋的器物搭配明清的人物,都是会让人贻笑大方的。
说白了,这就是重视传统的原因,也是艺术创作必须遵循的规则。我的早期作品,也有不够严谨的图式,但老师们的点拨,让我明白了功夫在诗外的道理,于是开始了广泛搜集资料和大量阅读书藉,尤其是佛教与神像方面的图录,没有任何捷径,就是老老实实地学习。
做木雕,看起来是体力活,实际上没这么简单。我始终认为,我那些先后获奖的作品,包含着的是一种综合的评比,工艺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一方面,工艺背后的用功,完全是一种沤心沥血的过程,比如《八臂金刚》、《四大金刚》、《悟》、《关公》、《钟馗》、《昭君出塞》、《如意观音》、《三顾茅庐》、《四美女》、《广泽尊王》、《瑶池赴会》、《麻姑祝寿》、《踏雪寻梅》、《红色记忆》等,都是下了大功夫的成果。
昨天,一个收藏了我很多作品的老朋友,又到我这里来,他看了我最近的一些作品,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,他说:“你的作品,有一种浓郁的古朴气息,很传统,很入神,同样的题材,和别人的比起来,多了几分韵味。”我不知道怎么表达,只好说:“我都是老老实实、规规矩矩做出来的。”
授徒:手教心传的责任
1992年到2007年,每年带六个徒弟,2007年到2016年,又多了十几个徒弟,再加上以前在工艺厂的那些,我总共带过一百多个徒弟。其中,成为工艺师的有十多个,工艺名人五个,大师一个,他们都很优秀,事业发展得风生水起。大部分还在做木雕,少部分后来去做了玉雕,个别去做了石雕,基本上都在从事着与雕刻相关的行当。
有的人不喜欢带徒弟,原因是方方面面的。对我来说,这是一种传承的责任,为什么这么说呢?因为我曾经也是这样走过来的,要是没有师傅们的倾囊相授和悉心教导,也不可能走上艺术道路,名和利自然也就更不用说了,最重要的,是他们给了我一个实现自我价值的机会,过上了自以为幸福的好日子。也许,回报前辈师长恩情的最好方式,便是把自己的毕生所长,传授给钟情木雕的年轻人。
其实,说是教徒弟,自己也从中受益匪浅,一方面可以葆有对艺术的热忱,一方面从年轻人身上,也可以学到很多新的东西。俗话说,活到老学到老,的确是这样。我的授课地点,主要是在乡下的老家——岭美村,这样的授教方式,更像是一种“家庭教育”,所以,徒弟们也觉得轻松有趣,容易上手,自己也会更加用心刻苦。
通常,跟我学习木雕的人,我首先会让他磨刀。别小看这不起眼的技能,其中也是挺有讲究的。木雕的刀具很多种,大大小小,林林总总,一套刀具有几十把,如果没有臂力,没有足够耐心,哪怕一天累到腰酸背痛,也是磨不好刀的。而事实证明,一个人如果能耐着性子,从磨刀做起,磨得很细致,磨得很锋利,多半往后学习起来也会水到渠成。
然后就是看木纹。木材有很多种,不同品类,不同树龄,不同产地,甚至不同气候,都会导致木纹的千变万化,大自然就是这么神奇。看木纹的目的,是为了分析它的变化与走势,使之在雕刻时巧妙的运用,同时,也是和木头培养感情的过程。我们经常说,木雕就是和木头谈恋爱,这虽然只是一种比喻,却是很有道理的艺术创作规律。现实生活中,不了解的男女,要么是苛合之欢,要么是短暂夫妻,终究是会分道扬镳的。
接下来就是练习刀法了。所谓刀法,就是雕与刻的手法。确切地说,就是由外向内,一步步减去废料,将形体显现出来。刀法好比书法、绘画中的笔触,或轻或重,或快或慢,或藏或露,或圆滑或粗厉,能丰富作品艺术表现力。
常用的刀法,有平刀法和圆刀法。平刀法主要用于凿坯,大概切削出轮廓结构,运刀必须稳、准、狠,大刀阔斧,干净利落,用简单的几何形体实现造型,练习时反复将形体进行分解,简化成正方形、长方形、梯形、菱形。因此,每个人必须具备扎实的造型能力。而圆刀法通常用来刻画肌理,俗称“麻底子”,大小不一,连绵起伏,在物体表面呈现出自然、浑厚、拙朴的美感。两种技法配合运用,表现人的五官、皮肤、发鬓、衣饰等,基本上就不成问题了。
雕刻如同绘画,不过是以刀代笔而已。我们常说,笔触难于揣摸,因为它是心灵与技巧结合的真情流露,只有不断地实践,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刀法。那种木纹与雕痕、光滑与粗糙、凹面与凸面、起伏与转折,其丰富多彩的艺术表现力,都是熟而生巧的过程。
关于握刀方面,在粗坯阶段,用敲锤配合刀具进行,执刀姿势呈拳状;向外推进或深挖时,就变成拳心向下了;雕刻轮廓时又可作拳心向内或向外。三种方法灵活运用。而凿粗坏、掘细坯、修光、打磨、刻毛发等不同阶段,除了运刀以外,需要注意的细节也是各不相同。
做师傅其实也很累,年龄上,我是他们的长辈,甚至生活中还要关心他们的吃喝拉撒,如果有人懒散了,有人贪玩好耍,还得跟他们的家长沟通,做思想工作,循循善诱,苦口婆心。有的人溜去网吧里打游戏,还得满大街地去找回来,没准儿,我还得帮他们把上网的钱付了。
一路走来,大多徒弟们都很刻苦,这让我颇感欣慰。我印象中,有个姓张的,尤其勤奋,好多次早上六点就来敲门了。还有一个姓林的,一直跟我学了十多年,才不舍地离开。
研究:韬光养晦的乐趣
岁月不饶人。近些年,我虽然也没少创作,亲自上阵也是家常便饭,但还是把许多精力用在了研究方面。也许是秉承“活到老,学到老”的观念吧,我认为有必要钻到“传统”里去,学习一些未曾了解的知识,掌握一些未曾实践的技巧,体悟一些未曾融通的经验,仅管我也不再年轻,但心态还是要积极向上。
我的家里,关于木雕的书藉,差不多上千册吧,各种各样的专著、论文、图册、作品集,有国内同道中人的,也有日本的,还有意大利的。我时常会因为发现一本关于木雕的书而兴奋不已,有时候还会一字不漏地看完前人写的关于木雕的回忆录,还会做笔记,把重要的信息摘录下来,或者带着一些疑问,去图书馆或上网查资料。
我的研究主要是针对木雕的发展渊源、历史脉络、文化传承、工艺流派,以及神道、佛教、宫廷、民俗、诸子百家及儒释道人物的深入了解。另一方面,对木雕的技法、工具、材质,进行搜集与整理。之所以这么做,大概是觉得,从来没有人这么干过,而编撰一本类似于《中国木雕百科全书》的书藉,绝对是一件意义非凡又功能圆满的事情。
最近看了一本书,是关于东阳木雕的传承故事。于是,我也想写一本我们莆田的木雕故事。八十年代,改革开放的莆田经济活了起来,民间寺庙重修,掀起神像菩萨再造的热潮。原来的莆田工艺厂从事雕塑的群体,左右逢缘,大显身手。其中,方文桃、佘国平、闵国霖等人,奔忙于四川、广东、江西、湖北等地各大名寺大刹;而佘文科、黄丹桂等老先生,成为本土的宫庙社观改造炙手可热的“座上宾”。其中的故事,我也是听闻不少,可谓精彩纷呈,是值得大书特写的。
身为一个土生土长的莆田人,我觉得本地的风俗信仰,也是值得研究的题材,尤其是各种造像,因为年代、区位、规模、工艺、作者的不同,呈现出别有洞天的艺术面貌。比如,江口镇孝义宫的主神玄天大帝、王中军、顺天圣母、社公社妈,辅神张公圣君、田公元帅、齐天大圣、金大将军;建达堂的文武齐天、金眼齐天和弥陀大将军;九鲤洞“琼瑶仙教”主祀邑人名士卢士元、谢元晖、王成光、陈善德,以及何氏九仙翁等地方神;鲤江庙的城隍爷与牵马将军……,等等我曾有幸参与修复或重造的道敬神像,以及其它诸多同类关于风俗信仰的雕塑,其美学价值和教化功德,都是应该好好梳理与发掘的民间文化瑰宝。
如今,上至国家总理,下至创客青年,都在探讨工匠精神。作为木雕艺术行业的一员,我也常常在想,如何精雕细琢,创作更有内涵的艺术精品而不是价钱更贵的工艺品,这样才无愧于时代和自己的内心。同样是基于热爱,我们的木雕同道,可不可以有更大的想象力与创造力?比如,题材的多样化,手法的丰富性,学术的专业度,工艺的亲和感,能不能更系统、更全面、更深入、更新颖?能不能贴进时代的脉搏和心跳?
老骥伏枥,志在千里……但千里之行,始于足下。在我内心深处,有一个声音告诉我,“种豆得豆,种瓜得瓜”,做研究也好,搞创作也好,木雕事业已经是我的一种信仰,每一天都是崭新的,无论时序更替,或心境变化,睡在过去的成绩堆中,从来都不是我的习惯。对我而言,葆有一颗永远年轻的心,才不辜负爱我及懂我艺术的人,而我深信,持续不断对爱和美的追求,便是一股平凡但伟大的力量。
本文作者:福建工艺美术大师黄献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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